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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周推荐第23期——《建水记》

12/4/2020 5:52:00 PM 鲁迅书院 阅读:10992次

云南的建水城,在明代被命名为临安,与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”的杭州同名,寄予了他们想要建造一座天堂般城市的野心。700多年后的今天,这里仍然保留着传统的建筑样式、手艺、生活方式、人情味、口味……

《建水记》是一部记录建水城的散文集,书中有文字和大量摄影图片。不同于一般的游记,作者如涓涓细流的阐述中既有哲学的思考,又有历史的追问。与中国那些失去了历史的新城比起来,建水这个城看上去比较落后,充满沧桑感。大地是落后的,落日是落后的,故乡是落后的,落后意味着一种对时间的迷恋,对经验的自信。建水的落后并不盲目,这是对此在(哲学家海德格尔语)的确认,建水知道它要如何在,如何好在,如何作为建水而不是他者而在。

语文新高考全国I卷的阅读材料节选自《建水记》,本周推荐于坚的散文集《建水记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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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建水记》书影


书名:建水记

作者:于坚 著

出版社:中信出版社

出版年:2018

ISBN: 978-7-5086-7796-5

索书号:I267

适读人群:教师、学生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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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于坚

作者简介:

于坚,1970年开始写作诗歌、散文、小说、评论至今。1980年开始摄影至今。1992年开始拍摄纪录片至今。著有诗集、文集多种。获数十种诗歌奖、散文奖。长篇散文《印度记》获2012年《人民文学》杂志非虚构作品奖。在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中,荣膺“2016年度杰出作家”。纪录片《碧色车站》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单元。系列摄影作品获2012年美国《国家地理》杂志华夏典藏奖。纪录片《同饮一江水》总撰稿。

最近二十年为《中国国家地理》《华夏人文地理》《旅行家》等刊物特约撰稿人。在国内外多次举办摄影展。

内容简介:

作者曾经几十次去过云南建水,多次或个人或与朋友同游建水的经历,凝结成这样一本《建水记》。本书一共有37篇散文,记录了建水这座城市的历史、建筑、饮食、人情等等,处处体现了建水人对生活的用心、坚持或者说是对生活的信仰。作者在文中引用了大量史实和充满哲思的句子,看得出来,作者在用自己的知识、阅历去理解这座城,去阐述这座城经历历史沧桑后的笃定和那份真,那份信!

相关文献:

于坚:建水记

傅适野

于坚出生于云南昆明,在乱山、怪石、奇树、异兽的环绕中长大。他仍然记得年少时在昆明城中听到的野兽叫声,也记得在滇池前目睹王勃笔下的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慢慢显现。故乡的空气、天穹、日月和星辰让于坚兴奋、热爱、沉沦。可惜,好景不长,从上世纪90 年代开始,一场由沿海至内地的浩浩荡荡的现代化进步运动席卷了云南,一切旧的似乎都被视为落后的、腐朽的,被拆除、被铲平、被取代,那些承载着记忆、过往和生命细节的地方,瞬间灰飞烟灭。

不只是昆明,其周边的玉溪、蒙自、石屏也没能幸免,不过也有像丽江这样的,迅速向商业化缴械投降,成为古城标杆和旅游胜地……不过建水是个例外。建水古称临安,是明朝时期江南移民迁居云南后打造的一所城市。400 年后,这座城市仍然焕发着它的生命力,就连上世纪90 年代轰轰烈烈的拆迁大潮也未能将其撼动。于坚将建水的存在视为一场文化的胜利,是曾经在内地遭到打击、摧残而在偏僻的云南得以保留、延续、安然的儒家传统的胜利。

2018 年1 月16 日,当代著名诗人、作家于坚的作品《建水记》首发式在红河建水县园丁书店举行。于坚认为,建水的生命力证明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力,证明了汉语的生命力。

对于坚的采访是通过电话进行的,因为他实在很少离开昆明。他说话时带着执拗的乡音,他说他讨厌普通话,“那种声音将汉语变得狭窄而生硬、霸道、贫乏、宣传化。”故乡与乡音,是他写作的根基;而故乡的摧毁和拆除,又反过来构成了于坚书写故乡的动力。因此他写《昆明记》、写关于故乡的诗歌和散文,讲述故乡的摧毁和传统的破灭。他也写《建水记》,写传统文化在建水的延续,以及这种延续为汉语写作、为反抗20世纪以来的反传统反世俗趋势带来的希望。

在于坚的写作方法论中,故乡等同于祖国等同于传统等同于汉语书写。我们或可将《建水记》看做于坚“故乡写作”方法论的一种实践,一个样本,一次范例。在于坚看来,建水的生命力证明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力,证明了汉语的生命力,这些对于坚的写作志业来说异常重要——他说自己的写作是后退的,是背离时髦、走红和现代派的,是与这个时代的写作方向背道而驰的。

说到激动处,于坚提高嗓音,吐出成串成串的反问句,重重砸在听者心上。这些句子又不像说出来的,像唱出来的,像某种咒语,某种蛊惑。他像一个固执的、喃喃自语的老巫师、老萨满,以酒神式的激情和狂热,为中国传统、为汉语书写招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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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水古城

乡愁是世界观,建水人是存在先于本质

问:还记得第一次去建水是什么时候吗?

于坚:太早了,上世纪80 年代末90 年代初。我这个人素来喜欢到处去玩,去行走,受李白的影响嘛,“一生好入名山游”。

问:相较于中国其他地方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古镇,建水有什么独特性?建水是如何建起来的?

于坚:一般人对于云南这个地方可能有不毛之地的误解,其实它从来不是不毛之地,只是在谣言滚滚、信息不发达的时代里,人们不知道它。它至少是个原始植物王国吧,还是屈原笔下那种原始天真的众神狂欢的乐园,至少20 年前还是。

明清以来,云南成为了中原文化的流放地。这种流放和俄罗斯知识分子流放到西伯利亚是不一样的。19 世纪流放西伯利亚的知识分子们带着《圣经》,带着几本列宁的书、几块面包、伏特加。中国的流放者不一样,中国有着生活就是艺术的悠久传统,文明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、天人合一的。这些流放者每个人都是自学成才的生活家,或许每个人手艺高低不一样,但都会一点儿。

在明朝中国古典生活达到高峰的时候,他们被流放到云南,也带来了中原地区成熟的手艺、木匠、石匠、厨师、农夫、纺织娘等等。云南的材料比中原丰饶多了,都是原始森林、高级石头。所以在云南,从明朝开始,以昆明为中心、滇南的玉溪、建水、石屏、蒙自这一带,在三百年到五百年之间,一座座非常规范的、中国传统的、美轮美奂的城邦就大片建造和聚集起来了。

古老的城邦是古代的道路带来的,古代的道路是缓慢的道路。现代化开始之后,许多古代道路变成了速度更快的现代道路,相较于我们时代最发达的交通,云南道路的改变是很缓慢的、几乎不变的,这种不变保护了云南的许多古城。

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中原地区的现代化已经开始,至今实际上已经进行了60 年。而直到80 年代,云南很多地方的居民,包括昆明之内,依然生活在那种古老的氛围里面。云南的现代化姗姗来迟,70 年代云南才和内地通火车,之前都是盘山公路。在其他地方现代化越来越发达,焕然一新的时候,云南还保存着许多旧事物。在内地已经失去的手艺、失去的建筑样式、失去的生活方式、儒家文化待人之道,在云南还保存着。我从小就是在这种儒家文化的空间和时间当中长大的——这一点和中原很不一样——积极分子已遍布天下,云南却有大量的消极之人,他们安分守己、不思进取、随遇而安。云南到处可以遇到四川人、浙江人或江苏人,但在外省你很少遇到云南人,他们是家乡宝。

问:但云南的建筑及文化保存也并非一帆风顺,在上世纪90 年代其实还是有一些拆迁运动的?

于坚:在上世纪90 年代,一夜之间,云南痛感自己的落后,拼命地要跟上中原和沿海地区的现代化脚步。一场场疯狂的拆迁运动席卷云南。建水周边的昆明、蒙自、玉溪都拆掉了,石屏也拆得差不多,只有建水因为一些很复杂的因素保留下来了。

问:“很复杂的因素”指的是?

于坚:第一是因为它深厚的文化底蕴。建水是“文献名邦”——古代把一个地方称为“文献名邦”必定是因那里人才辈出,考取功名的人非常多——这种文化力量成为了一种抵抗力量,90年代的拆迁中只有建水进行了抵抗。当时建水最重要的一条街——翰林街面临拆迁,就遇到了激烈的抵抗。我记得有一个老房子,门楣上安着巨匾,刻着烫金的楷书“大夫第”。这家人当时写了抗议的大字报,糊满自家的墙面。这条街的反抗后来惊动了央视,县领导被撤,建水的拆迁没有进行下去。

第二是这个城太美了,下不了狠心拆。美可以自我保护,如果足够美的话。世界运动,破旧立新,无休无止更新换代,各种拆迁留下的都是最美的,吴哥、金字塔、巴黎都是。

第三是因中国五千年的儒家文化,它必然在某个点上对现代主义发言,我认为这可能是神意,它选择了建水、选择了云南。建水这种地方的幸存,在沿海一带、在中原的可能性太小了,也许只能保留一些小规模的乡村。但是这么大规模的一个城市保存下来,和它位于边疆云南有很大关系,也考验了儒家文化到底有多么深厚的力量。如果它像其他地方一样那么不堪一击,那么这种文化死了也就死了。

建水,在我看来,就像30 年代的延安一样。30 年代要去延安,50 年代可能要去北京,70 年代人们向往上海,90 年代要去深圳,或许今天人们可能要去建水寻找“乡愁”。乡愁不仅仅是一些旧房子、旧风景,乡愁是世界观、是生活方式、是价值取舍。建水可以使人反思,我们拆掉的到底是什么?仅仅只是一堆破烂吗?画栋雕梁仅仅只是一堆过时的建筑材料吗?我们中国人过去的那种传统的生活方式,是不是只有腐朽落后黑暗的一面?它有没有有利于人类文明、有利于生命的那一面?我觉得建水做出了一个回答。建水是一口井。

问:说起云南古城,人们也很容易想到丽江。在你眼中,建水和丽江这两个古城的区别是什么?

于坚:丽江也是一个古城,它的建筑是非常独立的,是一些模仿汉式建筑的粗陋建筑群,风格朴素。纳西人的生活方式是丽江最独特的资本,但很快就被商业主义收买和改变了,丽江彻底投降。丽江已经不存在了,变成一个建筑的空壳,都是外来的生意人在里面发财,原住民没有几个了。而在建水,满城都是原住民。

建水不像丽江,它得以幸存到今天,不仅仅只是因为建筑样式。建水的居民拒绝搬离这个城市,对大部分人来说,即使用高价来买他们也不卖,他们大部分人就是要住在这里。直到今天,他们古老的生活方式与发达地区相比,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很落后,甚至是所谓的“脏乱差”?但是他们觉得“好在”,不在乎外边人怎么看。在某种程度上。建水人不是观念人,而是存在主义的,存在先于本质,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使生命美好——即“好在”。周边盲目跟风,将画栋雕梁拆迁掉之后,与建水形成了一种空间上的比较。周边的城市变得荒凉空洞,最重要的是不“好在”了,不好玩,家家在新房子里关着门看电视,这让建水人警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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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水紫陶

“拆迁只看到钱,最后拆掉的是文明”

问:建水的建筑其实也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?

于坚:人来到世界上就是向死而生的,说到底就是“找死”。如何向死而生,如何生以赴死,是人类的一个重大问题,宗教和文化要回答这个问题,文明必须为生活提供消磨时间的方式。宗教的解决方案是来世、天堂,而中国文明的方案是在世,“仁者人也”。天堂就在人的劳动创造的大地上,这个天堂不仅仅是实用的,更必须是诗性的、美好的,有着某种在世的超越性。

如何超越,通过对每个当下的文明。文,就是以文照亮。文是一个动词,文身、文人、文宅、文化都是消磨时间的方式。向死而生就是消磨时间。中国文明是将时间诗性化。所以在传统中国,文化化一切,文人有着印度婆罗门那样的地位。文人是管如何超越的,文章和棋琴书画都是在世的超越。中国古代在这方面达到了一个高峰,它把生命的过程本身变成用美的日常创造来消磨时间。建筑不仅仅是实用的,地基屋梁完成后,还要有画栋雕梁这种修辞。

今天我们住的这种西式盒子——它只在乎实用,不讲修辞,毫无意义,只有商品的价值。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,连个邻居都没有,一切都从0 开始,没有消磨时间的方式,只有看电视手机,太贫乏,太恐怖。传统中国建筑不是,建筑空间本身就是可以消磨时间的,画栋雕梁暗藏教化、建筑格局隐喻着礼制、可以浇花养鸟,可以吟风揽月,也可以写字读书,可以抚琴、品茶、听鸟观画,可以教化后代、修身养性、还有芳邻、水井等等,它为人们提供了消磨时间的种种可能性。西方人适应这种小区,因为上帝庇护着他,他可以在教堂获得存在感。传统中国是群的社会,诗可群,失去了群,人就陷入孤独,而中国文明对孤独有点无能为力,它的神灵在群中,孤家寡人、孤魂野鬼是不可救药的。

问:你主要是从文化的角度来看拆迁和保存的,文化在这里是一个绝对的决定性力量吗?具体的拆迁政策是否也对建水的保存有一定的影响?

于坚:是的,文化是绝对的决定力量。建水没有拆掉,就是因为它有文化的定力,宠辱不惊、温柔敦厚。还有些偶然性的因素,比如这个地方执政者是铁腕的、还是犹豫不决的。政策都是一样的,这取决于执行它的人,必须绝对消灭干净还是用平和的手段。云南很少那种武断决绝的人,一般都比较温柔敦厚,中庸之道,有事好商量。所以经常得派外省的官员来铁腕行政。离建水几十公里的某些地方就是例子,用铁腕的手段拆掉,然后建巨大无比的县政府,太可怕了,那一带荒凉空阔,空无一人。建水这种深厚的文化必然影响到人们理解、执行政策的方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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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水水井

问:反抗拆迁的都是本地人吗?

于坚:就是原住民的反抗。但是他们反抗的角度和我说的可能不完全一样,他们并不是自觉地从一个文化角度出发的。可能就是你说的那种,也有补偿不到位的角度。

整体来说,中国一百年来的维新及五四潮流,影响到了每一个人。也许建水人通过电视和宣传的教育,观念上也有自卑感,知道建水与电视广告主张的未来相比,是很落后的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:他们觉得住在这个古城里面很自在,有说不出来的美好。电视和媒体从来不为建水之类传统中国的城邦的合法性提供解释,它们只是宣传新加坡、美国、日本日何先进,这种日复一日的宣传必然令建水的观众自卑。也许出更多钱的话,他们也可能会向新世界投降。建水人几百年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,四合院难道不就是理所当然、人生在世的意思吗?但是他们现在要选择了——搬还是不搬,这是一个五千年来从未遇到的问题,许多地方都还没有想清楚就灰飞烟灭了。中华民族其实不喜欢思考,不善于将自己局外化,对象化。这也是我《建水记》这本书更侧重思辨的原因,想想吧,那些稀里糊涂拆掉的到底是什么?我认为拆迁者们也是稀里糊涂的,他们只看见钱,忘记了更根本的东西——文化,拆迁最后拆掉的是文明。

问:建水是否也会有被旅游化、商业化的倾向?

于坚:这个很复杂,可能有些人出于好奇,会跑去看一看。但必须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达到一个水平的人,才会喜欢建水。建水不是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小区,它显得脏乱差,充满着古老的生活气息。今天,脏乱差这个帽子已经被套在了传统中国的头上,而我认为,这种所谓的“脏乱差”是“道法自然”、人性选择的结果。重要的不是是否“卫生”这种来自西方的观念,而是生命是否“好在”、是否诗意、是否“生生之谓易”。

必须要在各种各样的细节中,人的生命才生发出意义来,没有细节就没有意义,人就空虚无聊、无所事事。今天随处都是的新小区,既没有细节也没有时间。细节是时间的产物——一个家的窗帘是什么颜色,门的颜色是蓝还是红——这是你的父亲母亲一代代人对生命及环境的感受、经验决定的。如果每一扇门都是一样的造型,就没有细节了。在建水,每家的门面都不一样,里面暗藏意义。

意义并不是奥林匹克式的成功,意义在中国的文化中是必须在当下、在每时每刻、在每个细节。中国传统的建筑把意义分散在了每一个细节中,这一分钟你浇花,下一分钟你听鸟,再下一分钟写写字,再下一分钟读古诗、把穿洗干净的被单晾在院子里、做个东坡肉……我讲的是劳动之外的业余时间,劳动不只是为了活着,那是动物,劳动是为了安享生活的诗意和美好。只有诗意地栖居,你才不会觉得生命很无聊,时间难熬。

问:建水在你的写作和方法论中,有非常高的地位,是中国美好传统的缩影和典型范例,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生命力和活力的证明。而你刚刚也提到,建水的保留确实存在一些偶然因素。如果有一天,建水被拆掉了,居民搬走了,这对你的写作方法论会是个巨大打击吗?传统文化的生命力该在何处延续呢?

于坚:在汉语中,中国文明遭遇残酷拆迁不止一次,阿房宫圆明园都一把火烧了。五胡乱华。但是我们还在用五千年前仓颉造的字交流、沟通,团结,写作。全球化可以说是英语主导的,许多国家为了现代化,不惜与自己的语言决裂,但是中国一方面到处是根据西方图纸建造的飞机场、摩天大楼、高速公路、小区、一方面依然在用着《诗经》《论语》《老子》的文字。从前,草原民族席卷中国,最后他们拜服于汉文明,北京是四合院的、画栋雕梁的伟大城邦而不是羊皮帐篷。

“中国当代很多写作批判故乡,祖国可能都成为一个贬义词了”

问:你一直致力于对故乡云南的书写,比如之前的《昆明记》和现在的《建水记》,故乡为何重要?

于坚:我在昆明出生长大。小的时候从昆明城走出去,几步路就可以到荒野上,在城里面都可以听见外面山上野兽的声音。在青年时代,我大量阅读古代中国的典籍,背的都是王维、李白和杜甫的诗。那些诗不是书本上的,而是空间中的,你可以在大地上感受到这些诗,感觉这些诗人是在昆明的。比如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,这是我经常在滇池上感觉到的,经常令我热泪盈眶。这影响了我的写作,我从来没有把故乡看成一种负面的东西,我从来就认为,不单是城市,包括传统的昆明人,都是非常善良美好的。所以我才会说,昆明这个地方曾经给过我天堂般的感受。

问:也是因为这样,你一直没有离开昆明?

于坚:这是自然而然的。90 年代初,有一位要去法国的朋友说,快走吧,待不下去了。我回答他,我要陪着我母亲、我父亲、我的兄弟姐妹——父母在,不远游,并非腐朽,而是一种责任和爱的根源,“仁者人也”是一种世界观。这里有我的亲人,我的朋友,我的美食、我的落日、明月,我的神灵,我怎么能离开呢?故乡不是一个观念,故乡是各种盘根错节的细节。虽然如今很多细节都已经被摧毁了,但依然存在于我的记忆中。

问:为什么坚持写故乡,故乡写作的意义何在?

于坚:在20世纪以来的写作中,故乡是被遮蔽的。从鲁迅的《阿Q正传》开始,这几代作家,不论鲁迅还是巴金,在他们的笔下,故乡都是一个落后的负面形象,住的都是阿Q和孔乙己,只有少数作家除外,比如周作人和张爱玲。这种写作传统一直持续到今天,中国当代的很多写作都在批判故乡。从三四十年代的批判故乡,到如今的完全不再提及故乡,或者风花雪月式地轻描淡写。曹雪芹、乔伊斯、普鲁斯特等都是伟大的故乡作家,但当代写作的最时髦的方向是向西方看齐,中国作家开口闭口讲的都是诺贝尔文学奖、博尔赫斯、卡夫卡、罗伯·格里耶……

我的写作有另外一种意思。在30 年代的写作中,艾青的诗歌经常提到祖国,比如“大运河我的保姆”。他对祖国、故乡是持肯定态度的、是充满热爱的,连灾难和黑暗他也爱着。我最近去俄罗斯,他们翻译了一些中国诗人的诗,请我们去参加莫斯科诗歌双年展。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,俄罗斯的诗人还在写祖国,还在谈论祖国,还是普希金、契诃夫、阿赫码托娃们的传统,布罗茨基无足轻重。有一次我在普希金文化中心接受俄罗斯一家电台的采访,说到了“大地”这个词,他们非常兴奋、非常认同。“你说到了大地,你说到了大地!”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的一位老教授握着我的手说。我觉得中国当代的写作离这些东西越来越远,祖国可能都成为一个贬义词了。

对我来说,祖国和国家是不一样的:国家是一个当下的东西,是我们在现实中必须面对的东西,是一种制度;祖国是一个时间概念,是我们的传统、我们的历史。从很年轻的时候起,我的写作就是一种故乡写作,我很少受到五四以来故乡批判写作的影响。这也是因为我住在昆明,五四思想对昆明这个地方影响不大,它的生活环境、与大地自然生活的关系有古代传统的延续。

问:你说祖国对你而言是传统、是历史,也是故乡,但是祖国和故乡是可以画上等号的吗?

于坚:是的。祖国、历史、传统的根基都是汉语,汉语决定了中国是中国而不是其它。今天难道不仅仅是基于语言的存在才识别出这是中国吗?那些机场、小区与西方有何区别,连名字都是西方的。祖国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,祖国就是汉语,汉语决定建筑方式、生活习俗、饮食、审美等等。为何是水井而不是自来水,为何是画栋雕梁而不是四方盒子,为何是文房四宝、毛笔、砚台而不是鹅毛笔……这就是祖国。故乡也是祖国。祖国来自乡土,没有故乡,祖国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。祖国就是故乡那些古老的水井、墓碑、祠堂、外祖母的藤椅、方言、青梅竹马……昆明是我的故乡,昆明决定了我的记忆、我的语言、我的写作的于坚性。我父亲是1949 年来云南的,我母亲是昆明的小家碧玉。没有云南,我的写作不会是现在这个格局,我也许最终只是四川盆地的一个人云亦云、多愁善感蜀国小才子罢了。云南令我意识到屈原写的是什么——“去终古之所居”的离忧。流放与重返、史或野,是写作的一个永恒主题。空间带来解放的狂欢,时间意味着语言的深度,但是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”。

这个度的把握不仅在书本,也在空间中,故乡是最能令作者意识到这个度之所在的一种知识、一个场。

问:你提到20 世纪以来故乡写作的脉络,那么你如何看待莫言这类的作家对故乡的书写?

于坚:他们只看到了故乡的黑暗面,延续的是五四的那种写作路线,是故乡批判。这种写作比较时髦,也比较吻合汉学家对传统中国的肤浅认识。我承认中国传统有比较黑暗的一面,但是如果它只有黑暗的一面,就不可能持续五千年。如果真像鲁迅说的,五千年只看见“吃人”二字,鲁迅是怎么生下来的?鲁迅在他的时代里回答的是“怎么吃人”,我在我的时代要回答的是“为什么没有把人吃掉”,这是两个问题。

如果故乡像五四以来知识分子认为的那样完全是负面的,那中国人不是一群弱智吗?我不知道,那些自命“比你较为神圣”的知识分子在进行这种片面否定的时候,是否也会否定自己。成就伟大鲁迅的恰恰是汉语而不是拼音,人们很少思考中国传统的合法性。我们为什么能够持续到今天,传统中不可摧毁的东西是什么?它可以穿越时间的东西是什么?我作为一个中国人,作为一个汉语诗人,我的骄傲在哪里?如果我对于这种语言是一种批判、否定的态度,我还怎么写作?为什么汉语经过了五四以来的怀疑、否定、批判,改造——当时很多知识分子要求用拼音取代汉语,差点儿要把汉语消灭掉,又经过文化大革命对文化的深度破坏摧毁——依然让我这样的诗人感觉到巨大的魅力,我这一代诗人依然敢拿起笔来写作?为什么还有很多人如此迷信汉语,要用汉语写作,其合法性在哪里?如果它如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认为的那样只有黑暗一面,那么为什么千方百计——已经动用了自古以来最强大的力量——都没有摧毁它?我们时代的写作要回答这些问题。

“ 对我们这一代诗人,用汉语写作是一种宗教般的使命”

问:在这一连串的问句中,你提到故乡写作,提到中国传统,也提到汉语写作,但对于故乡的批判能和对于汉语的批判画上等号吗?这种批判也摧毁了汉语的合法性吗?这里的汉语指的具体是什么?是作为传统的汉语吗?

于坚:故乡就是汉语。语言不是工具,而是存在。没有语言就没有人,也没有故乡。“仁者人也”,意思就是仁只有人能够觉悟说出。基督教可能是“罪者人也”。上世纪盛行的“故乡批判”其实为最近40年的全面拆迁奠定了语言基础,传统中国“道法自然”“天人合一”的世界观退隐,被遮蔽。满世界都推行奥林匹克式的世界观,将生命视为无休无止的竞争,甚至弱肉强食。

问:说到汉语写作,我很感兴趣的是方言、乡音在你写作中的位置,它们又意味着什么?

于坚:任何一个民族都可以使用汉字,日本、朝鲜、越南都用过。字的活力、魅力暗藏在方言中。方言滋生着字的组合方式的万千变化。方言保持着汉语的活力、肉感。我写作的时候,声音是方言,出现的是汉字。我讨厌普通话,那种声音将汉语变得狭窄而生硬、霸道、贫乏、宣传化。

问: 那么你的写作和汉语的关系是什么呢?

于坚:我的写作是后退的,是对汉语的“居敬”。对于汉语这种古老而活着的语言来说,它的深度永远在后面,在时间中,而不是未来,这种写作是温故知新的,不是它种语言那种猴子掰苞谷式的未来主义。我认为一个作家一个诗人,应该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有所交代。写作就是对语言的回忆,也是对我们时代语言的一种记录。我必须要记录下来我的时代发生过什么。颜真卿在《颜家庙碑》中说:“无而称之是诬也,有而不述岂仁哉。”时代之事的好坏我没法下结论,这不是我的事情,这是时间的事情。但是我要告诉人们,在我的时代发生了什么。而在我的时代,在我存在的空间中,没有发生卡夫卡遭遇的事,也没有发生博尔赫斯或者罗伯·格里耶们的事。卡夫卡的事是作为隐喻的父亲和资本主义公司的日渐强大的对生命、自由的压抑、博尔赫斯的事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利于沉思的庸常的日常生活、罗伯·格里耶罗的事是现实世界的几何化、冷漠化、同质化,我的世界是灰尘滚滚的拆迁,就像基弗在废墟上看见战后的德国。拆迁对我来说是刻骨铭心。旧世界在空间上一夜灰飞烟灭,无论它如何声名狼藉,它是我的记忆,我的爱情、我的生命的细节之地。我内心常怀悲伤恐惧,这成为我写作的动力。

问:你说写作就是对语言的回忆,你的写作是对汉语的“居敬”,对于故乡对于传统的写作就是对汉语的“居敬”吗?还是说将古老的汉语复活?作为一个作家、诗人,在当代如何用白话文写作对汉语致敬?

于坚:汉语从来没有死去,它只是被我们时代意识形态的陈词滥调遮蔽着。因此对我们这一代诗人,继续用汉语写作是一种宗教般的使命。德国思想家泰奥多·阿多诺曾说“奥斯维辛之后, 写诗也是野蛮的。”我可以说,文革之后,用汉语写作必须面对汉语诞生以来最严峻的局面,必须有巨大的智慧和勇气。

汉语在上世纪30 年代已经失去了知识分子的信任,消灭汉字,以拼音文字取代的狂流一时间甚嚣尘上。故乡批判的写作令拆迁在语言中合法化,传统中国在汉语中已经成为孔乙己、阿Q、长袍马褂、小脚之类的贬义词,最后被城管局污名化为脏乱差。拆迁顺理成章。这种规模的巨大拆迁世界罕见,新的就是好的,已经成为人民的常识。传统中国是温故知新,现在是不破不立。

所幸者,语言植根于时间中,语言可以在空间上拆除,但很难在时间中被消灭,语言保证传统、故乡卷土重来。但是今天我很悲观,现代主义的空间材料与传统中国的土木结构的材料完全不同,这是西方用于建筑城堡的坚固材料,时间正在钢筋水泥中凝固,这或许意味着传统中国的世界观已经失去了复活的可能了?我不知道。但就今天的世界运动状况来说,我以为传统中国“天人合一“的世界观越来越必须重新认识。西方人从前可以跟着摩西越过红海,今天可以搬去月球,但是中国人这种迷信山水画、山水诗,迷信“明月几时有”、“杏花春雨江南”、迷信“大块假我以文章”、迷信“上有天堂下有苏杭”的民族,恐怕很难搬过去。没有了唐诗宋词所对应的大地,你是谁?你不要黄河了?前往月球的驾驶员不会是说汉语的,我确信。

置身传统反而看不到传统,全球化时代令传统成为对象

问:你在《建水记》里引用到海德格尔,他为什么如此吸引你?

于坚:海德格尔讲的是语言、源头、存在、时间、诗意的栖居,与中国思想——比如温故知新、本具、逝者如斯,大块假我以文章、不学诗,无以言——有相通之处,给我启发。他总是令我重新思考那些源头性的东西。他有点像朱熹。西方文化对于重新认识中国传统起到了巨大作用。如果我们仅仅置身在传统中,我们是看不到传统的。“拿来主义”一百年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。全球化时代令传统成为对象、他者,希腊美少年阿克琉斯在水中看到他自己,海德格尔也是一面镜子。他一再强调要回到源头,回到语言的开始。他是从语言来认识文化的伟大思想家,他的思路对我有非常大的启发,相比之下,大多数西方思想家都有些隔靴搔痒。海德格尔是一把钥匙,可以打开希腊的门,也可以打开东方的门。

问:除了海德格尔,你在书中也谈到费尔巴哈、马克思·韦伯、米尔恰·伊利亚德迈克·费瑟斯通等思想家的作品,他们的作品或者思想是如何嵌入你对于中国传统的思考的?

于坚:引用也是一种写作。这是基于对传统写作的思考,春秋文章就非常善于引用,就像陆机在《文赋》里说的:“收百世之阙文,采千载之遗韵。谢朝华於已披,启夕秀於未振。”可惜本雅明不知道陆机。本雅明也说,他想用引文写一本书。引文得当的话,可以在语言中滋生一种与时间并置产生的空间感。重要的是这些引文要指向作品主题的开放,深入。在一个“拿来主义”已经盛行一百年的写作背景中,“拿来”已经真正地成为一种写作资源而不再是一种主义。我以为在今天,拿来不能再只是单向度地拿来,也要重新向中国传统“拿来”,重返源头地拿来。在《建水记》开头,我引用了十多段县志。我发现这造成了一种空间感,仿佛是在一条排列着钟鸣鼎食之家的古老街道上走过。

问:在你看来,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西方思想?

于坚:西方作为一种方法是非常重要的。20 世纪以来的“拿来主义”拿了这么多西方东西,但到今天拿来的只是方法,只是思维方式,拿不过来的是在它思维后面最根本的东西,就是道,上帝。道可道,非常道。道可能有普遍性,但接近道的方式完全不同,也无法取代照搬。这个东西每个民族只能在自己的语言中去创造,这是不能移植的。所以我觉得西方对于我来说就是方法、工具、思维方式、观点。

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是一个真理。体是无法拿来的,体其实是“无”,拿得过来的都是“有”。海德格尔说,“东西方住在不同的家中”,这个家是语言之家,这个家要搬过去,只有抛弃语言。失去语言,中华民族是什么?高速公路和电脑都是无国界的,但是语言有边界,无法逾越的边界。

1922 年,曼德施塔姆在《词的本质》一文中写道:“对于俄罗斯,脱离历史、背离了历史必然性和传承性的王国,远离自由和目的论,这一切就等同于脱离语言。两三代人的‘失语’有可能给俄罗斯带来历史性灭亡。对我们来说,脱离语言等同于脱离历史。”?

今天在知识分子中“西学为体”的共识非常强大,在某些知识分子那里,汉语已经成为一种次要语言了,他们以英语为荣,以汉语为障。我觉得传统的“体”已经支离破碎,非常危险。最后我们有可能变得不再是一个民族了,更像一个“自我殖民地”。走向世界、面向未来在我国相当时髦,“民族”在许多知识分子那里已经成了一种落后的、保守的、贬义的、需要回避的词。

我实际上是个“民族主义者”,语言上的民族主义者。在如此辉煌壮丽的大拆迁之后,传统中国恐怕只剩下汉语和烹调术了。我觉得这种现代化在对中国的改造,表面上看是令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发达富有方便繁荣,但是时间创造的中国细节也流沙一样消失了,在细节上粗糙地模仿西方。在看不见的方面,我们民族越来越产生一种深深的自卑感。这种看不见的自卑感越来越成为一个正常的东西。任何事情都要在他者面前证明自己存在,自己没有存在感,失去文化自信,这种东西也会摧毁写作。我是比较敏感的,诺贝尔文学奖,我觉得意味着文明的最高核准权(陈寅恪的一个术语)。不是基于语言,而是可以翻译的意识形态。

问:你在不止一本书中谈到面向未来的发展主义,你认为有什么方法可以对抗这种发展主义吗?

于坚:这个我不知道,我只能说我自己。尼采说,在自己的身上反抗时代。幸运的是,在这个时代,国家对私人生活的干预已经不像文革时代那样严酷了。通过我自己的写作,照亮我自己的生命,独善其身。如果我的写作对读者还有影响的话,它也照亮别人。说到底就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那句话:“文明以远。”“文”就是通过文章来照亮我们不能把握的无,有无相生,那些被遮蔽的真理,通过“文”一次次祛除陈词滥调对真理的遮蔽。我首先照亮自己,然后“诗可群”,群就是共享、团结、沟通。

文献来源:

[1]于坚.建水记[M].北京:中信出版社,2018.

[2]傅适野.于坚:建水记[J].青年与社会,2018.